早晨,姆妈要求他中午不要回家,到她厂里去吃饭。她已经不在打浆池边了,原因是现在回收的旧纸张书刊杂志少了。厂里根据市场需求,清理了一个车间用于刷蜡光纸。
蜡光纸是用整张的“全开”白纸制作。这“全开”规格的张数是以“令”为单位的,“一令”是张。铺在象单人床铺一样大小的台上,上色用的排笔有些象吹奏乐器排箫一样,有四十公分长。一张纸要不了几笔就满了色,然后用竹条从纸的中间挑起放在身后的架子上凉干。一天下来,上上下下,架子上排满了待凉干的纸。待到纸干,那纸的边沿和纸角会翻卷起来,这样就无法把每张纸叠放在一起。
于是每家的孩子有事做了,放学后就到厂里帮了“捏边角”。
别看纸是软的,那干了的纸张边沿就有刀口的感觉,手指长时间上下捏啊、抹啊就会开裂。这对皮燥的男孩来讲问题不大。庭方是整个车间捏边角最快的孩子。
蜡光纸车间共有八个大人,全是女工,都已经拖男带女。年龄上下来去不大,因此大都有孩子帮忙,唯独姆妈对面的棕棚阿姨没有孩子做帮手,原因是年龄要大几岁,结婚的早,两个儿子已经是半大人了,都有事做。因此,她除了刷纸,还要抽时间自己动手“捏边角”,这就影响了“计件制”的收入。
“棕棚阿姨”的名称源自她丈夫是穿棕棚的。尝奔镇上有三家做这行当,只有他是正宗的,师出台州平桥。他穿的棕棚不能任意挑选,意思是经他手的棕棚没有一张是质量次的。说来,还是穿棕棚成就了他与施阿姨的婚姻,但因为脾性象绷紧的棕绳一样宁断不曲,加上烟酒不断,因此常年身体不好。
由于是面对面的两张桌子,两个大人讲的话总离不开手中活的多少,棕棚阿姨会不时流露出羡慕的样子,夸赞着庭方“捏边角”手脚快!由于相处不错,姆妈就会不时让庭方帮她捏一会纸角,而他在受到夸赞的情况下也乐意帮助,棕棚阿姨当然也不会让他白做,不时会带些零食给他作为奖励。但这终究不是常法子!
这天,棕棚阿姨对姆妈说:“常熟的侄女来我这里过暑假了,好让她们来帮忙了。”
中午到造纸厂食堂吃完饭,到车间后看到棕棚阿姨身边多了两个女孩子,一大一小。大的长的好看,小的显得活泼。那大的是圆圆的大眼,睫毛象扇子一样上下掀动,红红的脸腮,笑的时候仿佛有两个花靥在打着转。
棕棚阿姨笑着对庭方说:“庭方,给你介绍两个女朋友,以后大家闹热了。”庭方红了一下脸,姆妈笑着替儿子应和着。
过后,知道了那大的叫“小夏”,小的叫“小华”。姐妹俩。
虽然棕棚阿姨有了两个帮手,但由于是生手,加上女孩家手嫩,一段时间下来两个都做不过庭方一人。
如果说原先中午来造纸厂是为了解决午饭,也是为了帮姆妈“捏边角”,自从来了小夏后,庭方就觉得这蜡光纸车间有了以往没有的感觉,好像那难闻的蜡味也感觉不到了。他还想到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也没有小夏长的好看!而且她还待他好,欢喜跟他在一起玩。于是就非常希望姆妈再叫自己去帮棕棚阿姨的忙,每在那时,自己“嚓嚓嚓”地快速捏着,而她就在一旁抚摸着手指看着自己,他就欢欣不已!
而在空闲之余,他会带了她们到废旧书堆上找小人书,或是在“字书”中翻找书签给她们。她也会把喜欢的树叶送给他当书签。她在玩“挑水扛”游戏时嫌小华手太小而喜欢跟他一起挑,每当面对面的这时,他多么想去触摸一下她那时隐时现的酒窝!
庭方现在已是中学生了。尝奔中学的前身是“树人中学”。在文革前是所在市辖范围内的最好的重点中学。这“树人中学”校名,除了出自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”之外,还有说法是因为校内有一个巨大的“公孙树”的原因。“公孙树“是银杏树的别名,由于它的树龄过长,——爷爷辈种树,到孙子方能吃到果实。
中学教室屋面一色红洋瓦,墙体都是青砖实砌用灰勾缝,门窗全是实木红油漆。
教室座位分成四排,中间二排,两边靠窗各一排。想开小差的人最好是坐在靠窗,不时可以斜睃一下外面的景况。学校要求隔段时间就调换座位,以调整学生的视线。
中学的一个班级有四、五十个人,是按一个连来编排的,因此有连长和指导员各一人,另外设有体育委员、文艺委员、学习委员。自己成绩真是不好,竟给选上了“学习委员”,庭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!
这天中午,庭方仍赶到姆妈厂里吃的饭,习惯性地打开饭盒,然后冲入开水,姆妈厉声说道:“你会馔食吗?那样会伤胃的!”
庭方用开水泡饭已经成了习惯,否则就吃不下。今天姆妈不让他这样吃法的口气,显得跟平时有些不一样。过后他才知道了原因。姆妈上午见对面棕棚阿姨是红了眼来上班的,而且不时会反转身去抹眼泪,起先不便问,——谁家没有不顺心的事呢?人家愿意的话就会对你说,不愿意是不便多问的。及至棕棚阿姨对那姊妹俩也没有好口气,不时开口呵斥她们!姆妈就试探着说:“是否需要让庭方来帮着捏边角?架子上马上要排满了。”这一带有试探性的问候,竟触动了棕棚阿姨的心,她转身抽咽着,问其究竟,原来是医院检查单出来了,竟是“恶毛病”!且到了晚期。于是边诉边哭,埋怨丈夫平时不听劝,饮食不注意,其中就讲到丈夫喜欢吃泡饭的习惯,这让姆妈想到了儿子每日中午用水泡饭的习惯,于是就再也不允许他用开水泡饭了。
吃完饭,他就到车间去看了一下,自己这边也已经有许多纸需要捏了,估摸所需时间,当看到那姊妹俩仍在捏着而且还未吃饭时,就径直坐了过去默默动手捏了起来。刚从外面吃完饭回来的其他阿姨,看到庭方在帮忙,又不知棕棚阿姨今天的心境,仍然开着玩笑说:“庭方,你这样帮她们,会把小夏给你做老婆的。”这虽然是句笑话,而且不止说过一次了,庭方虽然脸红,但内心是满满的欢欣!这时他正和小夏并排着,感觉到她也是羞红着脸的样子,她是那样美,而他是那么喜欢她!
上星期,棕棚阿姨为了感谢他的帮忙,曾买了电影票,让小夏给了他一张,说是让三个孩子自己去看。
这场电影是在镇上的戏馆里放的,位置虽然偏,前面还有柱棵遮挡,但能跟小夏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。
灯光暗下后,他偷偷地从侧面看着她,有那么一刻,又有了触摸她红红的脸和只要一笑就显现的酒窝的冲动。及至中场换片时,大家都放松了先前看电影的专注,有的伸着腰,有的打着哈欠,而她像其他人一样站了起来,趁此机会,他就把手放到了她的坐椅上,感觉着她的体温,然而在她重新坐下时,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。……此后很长一段时间,他一方面不断重温着那时的感觉,另一方面又深为自己不意的“流氓”而羞愧!
由于他只为棕棚阿姨帮忙,车间里一有机会就开着玩笑,那党员阿姨会笑问道:“筱芳:你家庭方只帮一家,从不帮别人,马上小夏开学回常熟了,她们走了总也可以帮帮其他人了吧?到时你家庭方跟小夏结婚时,我们也会送礼的。”姆妈这时总是这样回答道:“谁家愿意嫁给我家啊,配不上人家啊”之类话。
大人间的笑话都是口头上的,是无意的,但对庭方来讲,助推了他对她的好感!他到这里不只是吃午饭帮姆妈捏边角,更有一种甜蜜的成份,那是一种无可言状的美好!当听到那姊妹俩因开学要离开时,就有了空落落的感觉,是一种无奈而要失去的感觉。这种空落落和无奈只能深埋在心里,没有人会知道的。
转眼开学已有一个月了,今天是星期一,照例第一堂课前是早读,虽然没有老师在场,除了晚到的学生有些影响,都还守纪律。
庭方到教室的时间已经算是晚的了,刚把书包放进课桌里面,听见有人叫他名字:“胥庭方,你出来一下!”他抬头看是学生连长何永树站在教室门口叫他。
这何同学生就一副老成相,很少有言笑的时候,加上年龄比班里的同学普遍要大两岁,虽是学生,但形象举止就象大人,听说他父亲是黄麻庄的大队书记。他当选班里的连长是最恰当不过的。
庭方听到叫他,以为是为了班务事叫他这个学习委员哩,到了门口,只见“何连长”一脸严肃,把他引致走廊,对他说:“你去一趟政治老师那里,他在宿舍里等你的。”庭方问:“什么事啊?”“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。”何连长生硬地回道。
庭方一脸疑惑地敲了李老师的宿舍门。“胥庭方同学:你坐吧。”李老师放下手中正洗着的衣服说。还未待他坐下,——也是没有坐的地方,那长凳上有老师的洗衣盆,刚才是骑在上面洗的,虽说有床可坐,学生总不到坐到老师的床铺上去啊。“今天叫你来,是跟你说一个事情:‘你为什么要在你座位边的窗框上写东西?’”至此庭方才明白了叫他来这里的原因,同时也迷惑了,心想:“自己写了什么?”于是他本能地回答说:“我没有写啊!我怎么会写呢?”
李老师见他没有问“写的是什么?”而是开口就不承认曾写过,就接着说:“怎么不是你写的呢?就在你边上,不是你还会是谁呢?”
“我肯定没有写!我不会写什么东西的,搞错了吧?”庭方分辨着。
“你不要否认,还是承认了吧!不承认的话就回去好好想想再回答我。”还未待他回答,就让他先回去再说。
如果说来时是一番疑惑的念头,现在回头则是沉沉心事一片了。并开始问自己:“他们为什么说是我写的?那窗框上写的是什么?”
这样就回到了教室门口,已经是上课时间,同学们转眼看着他,他进还未走到自己的课桌旁,那“何连长”走了过来低声对他说:”你不要上课了,回去吧!”这让他颤抖了一下,有了丢了重要东西的感觉。这定是班主任陈老师让“连长”转告他不要再上课的。
这个时候不上课去哪里呢?这个时间是不能回家的,也是不能在学校的,上课时间是没有学生会在外面晃的。去操场上看人家上体育课也是不合适的,也没有那心思。
这样想着走着就出了校门,到了学校与家的半途中的“子期桥”。
传说这“子期桥”出自:“志在流水”、“洋洋兮若江河”,与伯牙破琴绝弦故事有得一说。
桥面与路是平的,由于没有拦杆相护,让人觉得垂直到桥下的高度还是有点瘆人。说是“桥”其实下面也就是个大沟槽,沟槽的北头连着一条大河塘,雨季发水,漫出的水就是从这“子期桥”下流淌到运河的,但基本能满足“志在流水”的意境。
现在不是发水季节,但常年仍有些浅水从桥下流淌。不知哪年代曾用水泥在桥的下面结过面,时间长了让水冲刷的高高低低,露出了原先的基础石块。低洼处总会有小鱼小虾盛在里面。到这里玩,除了捉鱼就是从黑黑的桥洞下穿过,然后高挽裤筒,高一脚浅一脚趟水走到那河塘边。
除了“子期桥”的传说,这沟塘还与生儿育女有关系,近段三村,为了得知生男生女,只要在三春期间逢双日的中午,男人到此沟边下水摸,摸得的是石头就生男,摸得瓦片定生女。俗话的“丫头片子”由此而出。
庭方在桥边呆了一会,那课间钟声因为风的原因,时远时近,又仿佛与自己现在的关系一样可有可无。自己不能上课能否去姆妈那里捏纸角呢?接着又想到小夏已经离开了!——还能见到她吗?想到这里,心就抽动一下,虽然没有眼泪和哭的感觉,但生生地抽噎了一下。
为了避免碰到其他同学,今天的他比平时稍提前些往家走着,一路上思考着是否要对父母说起这事?对他们讲是否有用?直到明朝过来看到父母要去上班了,就鼓了劲说了起来,但话到嘴边竟是吱吱唔唔,忙着上班的父亲用很简短的话回答了他:“是你写的就是你写的,不是你写的就不是你写的。有什么好啰嗦的!”这种回答等于没有没讲,不能解决问题。父亲走到门前又回转头来问他:“写的是什么内容?”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都不知道那窗框上的内容!
到校后上课铃声还未响,有同学带信,说让他到教务室去一趟。
办公室里的办公桌不少,大部分是成“品”字形摆放。李老师一开口就问:“想好没有?”他怯怯地摇了摇头表示否认。李老师加重了口气说道:“不要抵赖!抵赖不过去的。”这提高的嗓音引来了学校的政治主任,走过来对他说:“笔迹都核对过了,是你写的!”
李老师接过话头接着说:“不承认就不要上课。回去吧!”
“笔迹都核对过了,是你写的”,如同宣判词一样冲击着他的大脑!他走出办公室,没有脸面回教室去拿书包,既然已经肯定是自己写的,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?“——但自己明明没有写呀!又为什么笔迹是自己的呢?“就这样,他不断地自问着,否认着,两下里冲撞着、斗着!不觉间竟过了那“子期桥”,弯到了运河堤上。
这运河的堤岸平时是走不到的。下意识里:“这时候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了。”也就坐了下来。
这次如果肯定是自己写的,学校是不能上了,要判刑怎么办?而大人似乎对自己这事并没有自己的感受。阿姐远在乡下,即使在家也是起不了作用的。
这高而陡峭的河堤不全是泥土,如果从船上看这堤岸,会看到是石头垒砌而成,听说从前这里曾经是一坐桥或堤坝的位置,这可以从那年疏浚河道,民工从河道泥土中不时淘得铜钱加以引证。
他无聊地拔着手边的草,捡拾着能够到手的东西扔向河面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开始怀疑是自己记错了:——“有可能是自己写的,只是自己忘了。要不为什么笔迹是自己的呢?”这样反复想着,人就有些浑沉沉。又想到:“无论是自己记错不记错,如果确定是自己写的,自己就会像以往类似的事件一样,被学校除名甚至判刑。
由于拔草捡石块手上不干净,就想着到河边去洗一下,平时会挑选平坦些的地方,今天他竟扶着堤岸到了水边,在站起来那刻,人就有些恍惚。
因这里地形陡峭,河水流淌到这里汩汩地打着转,一个个漩涡形成而又消失。有大有小,大的能把那些小的带进来,那些小的仿佛为了弥补一样又不断地产生着,这时这打转的漩涡在他眼里仿佛很熟悉的样子,——他想起来了,那不正是小夏的笑靥吗?现在已经确切地知道了她已经回宛阳了,而且明年也要升中学了,棕棚阿姨说:“以后要来也就是妹妹小华来了。”这就意味着自己再也看不到她了,一时间他觉得什么都没有了,就象这天气一样,灰蒙蒙的,晴不晴、阴不阴,是个无望的天气,心里竟是一片空白,想着:“如果那漩涡就是小夏的笑靥,那我就下去跟她在一起吧!”
“寻死啊?边上点!”堤岸高处有人在厉声斥责他。原来自己挡了背纤人的路,自己站的位置是纤绳扫过的位置,如果那背纤人不管他,极有可能会把他扫到河中去的。平常是不会有人在这高而陡的地方歇脚的,而胆小的自己,平时连那铁路桥都过不去,今天自己竟然在这险要的地方没有了害怕的感觉!
父母在晚间为了经济的缘故一如平时又吵了架,就差没有动手。父亲从开头吵架,会在短时间内让火焰升高到极点,开口都是杀伐决绝的话句子,动起手来也是顺手捞到什么就是什么,母亲脸上和头上的伤就是例证。但这火焰消的也快,不多时就会显出柔和退让的样子。庭方因为学校的事没有心思注意父母的吵架,早早上床,好让自己早些进入昏昏沉沉、浑浑噩噩的梦境中寻找解脱。
平时早起,基本是三人同时,今天姆妈叫他,他推说学校可以晚去的。现在学校对他而言没有了时间概念,只是今天得去教室把书包拿回来。
虽比平时晚了,但习惯使然,到校也就是晚了半小时吧,教室里一片嘈杂念书声,他觉得那些书本上的内容已经距离自己很远了,已经没有意义了。同学们见他进教室,那读书的嘈杂声象知了听到人声,稍收了一些,他已经顾不了这些,他除了来拿书包,再就是定要看清窗框上究竟是什么内容!
他顺着光、逆着光,左看、右看,终于看到了那内容,那是用铅笔写的五个字,在那五个字上依稀是用刀划了交叉。这位置在窗框的最下面,与他坐着时比肩齐高。他的头又开始晕了一下,神智也随着恍惚着,他是无论如何记不起来曾在这上面写过内容或用刀刻划过什么的。他觉得应该对谁说些什么再走,正在这时,但见那“何连长”叫了其他几个班务委员到教室外面去开会,平时他也没少参加这样的会议,他觉得学校、老师冤枉自己,你作为同学的“狗屁连长”为何也冤枉我?我要对你当面说句话再离校!
当他走到教室外面要开口时,那“何连长”抢先开了口:“没叫你,你出来做嗲?”他憋劲红着脸正准备回击时,听到陈老师在叫他们:“同学们,都进教室来,我有话要说。”
同学们看着讲台前的班主任老师,但见他归了归讲台上的东西,两个手扶着教桌的两边,他这个动作,意味着要宣布什么事:
“同学们:今天要告诉大家一件事,并要表扬一个人。现在那窗框上的字,学校已经知道了是谁写的,不是胥庭方同学写的,同时要表扬的也是胥庭方同学,他很坚强,坚持‘实事求是‘,我们要向他学习……。”
这时的庭方在听到“不是胥庭方写的”这句话时,又眩晕了一下,眼泪也随着涌了出来,虽想控制,到底还是按不住,伏在桌上剧烈地抽咽着。释放着几天来被冤枉、被压制、被孤独以及对失去初恋而几近绝望的压力!
悲恸之余,心底下有个声音在响着:“小夏,——我还能见到你吗?”
作者:毛正华